深度报道精选:高温、干旱、限电,他们如何熬过这个夏天?
8月,川渝地区出现极端高温和干旱灾害,水力发电能力不断降低。于是,限电开始了。在户外工作的装卸工人、环卫工人面临中暑、热射病甚至死亡的威胁。被要求“让电于民”的工厂陷入停摆,继续承担工人保底工资的同时,订单被客户取消。新能源汽车司机忙于寻找可用的充电枪,难有心思跑生计。一般民众则各施各法、四处奔波,应对突然其来的停电。
另一方面,如今还在中国各地持续的全员核酸检测,让村镇地方的基层医疗工作者长期承受沉重压力。在东北一条有200多名村民的小村,唯一一位村医在过去三年独自担起全员核酸采样工作,单计今年已经进行近40次,尽管村里从来没有一例确诊病例。三年以来的公共卫生服务补助,至今仍未到账。
全球深度报道网精选了8月份几篇值得细味的深度报道。
高温下限电的成都
出品:北青深一度
“(电流)只有五安,充不起来。” 四川省成都市三环附近的一个新能源汽车充电站里,一位司机对着刚开着出租车进来的杨华摆摆手。这意味着,杨华又白跑了一趟。
入行三年来,给车充电第一次成了难事。今年夏季,四川省遭遇六十年一遇的高温干旱灾害,全省水力发电能力不断降低,电力保供面临“三最”(即历史同期最高极端高温、历史同期最少降雨量、历史同期最高电力负荷)叠加局面。于是,限电开始了。
根据四川省电网有序用电方案,8月15日零时起,除了保安负荷的所有工业电力用户全面暂停生产。16日,成都市城管委印发通知,要求关闭全市所有景观照明、灯光秀、形象展示及非安全照明设施,包括 LED 显示屏的所有户外广告照明。同时期,地铁、商场、写字楼、居民小区采取了各类节电措施,以降低城市电力负荷。
让电于民下停摆的工厂首当其冲。8月15日至20日的六天里,代庆加工厂的开支没有随着停工而中止,工人保底工资和工厂维护费用合共支出一万多元,部分订单被直接取消。一位客户来电质问:“你们把钱收了,现在又停工不发货,难道让我来买单?” 除了道歉,代庆没有别的话可说。
财产损失无法跟人命伤亡相比拟。7月以来,川渝地区的最高气温常常超过38摄氏度,甚至突破40摄氏度。极端高温下,出现多宗中暑和热射病病例。8月16日,成都简阳市人民医院急救医学部接诊了13名热射病患者,其中5人属危重症。一天后,四川省内江市一位50多岁的环卫工,死于热射病引起的休克及代谢性酸中毒。
下午4点33分,杨华离开了那个电流只有五安的充电站,路上忙着使用手机 app 调查周边充电站的位置,以及充电枪的闲忙情况。车上那个代表电量不足的红色指示灯亮起之前,他必须找到一把能用的充电枪。
车子又空跑了37.6公里,眼看红色指示灯即将亮起,杨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露天充电站,排在前面的汽车有13辆:“等就等吧。” 下午5点47分,杨华熟练地将充电枪插进车身上的接口,用 app 扫码、连接,电能终于以43.6千瓦的功率开始输送到他的车里。
一个高温作业工人死在出租屋里
出品:在人间living
张公前的遗体是从冰柜最下面一格被拉出来的,妻子刘红侠远远看了一眼就崩溃了。几天前,刘红侠和女儿还跟丈夫视频聊了近一个小时,整个人看着好好的,怎么再见到却是一副冷冰冰的躯壳呢?
在浙江省余姚市近期最热的那天夜里,34岁的装卸工人张公前死在了12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据个别工友称,张公前早在出事前两天已有中暑症状,因为“热得难受”而提出想要休息,却得到带班人回复说“请假要扣工资”。张公前只好在39到41摄氏度的高温之下,又连着加班了两天。余姚市西货运站的监控留下他最后的身影,那始终是吃力干活的模样。
刘红侠想查明丈夫的死因,然而跟张公前一条线上的工友,要么否认他死前曾经加班,并且中暑晕厥但没有就医的说法,要么就说不知情。刘红侠用丈夫的微信从工作群里加到几位知情的工友,第二天却发现丈夫的账号被踢出了群,此前加了好友的几位工友也把他删了。走访期间有个工人透露,张公前那条线几乎都是带班人的老乡和亲戚,“有些人包庇、不敢说”,而他也被警告过“不要多事,小心老板找他麻烦”。
张公前的死,引发了家属跟杭州湾物流公司的谈判。公司老板始终没有露面,只派了一个职位不明的代表“小桑”与家属接触。公司也坚决否认张公前“工伤”一说,一度只同意基于“人道主义”补偿丧葬费3万元。
7月28日,第三次调解也宣告失败,刘红侠带着女儿、抱着张公前的遗像到市政府大楼门外请愿,立即得到市政府的接待。当天下午,在市政府调解员的协助下,家属与杭州湾物流公司签订了赔偿协议,内容大致是张公前可能劳累过度,导致他在出租屋里死亡,公司同意给予人道主义补偿和精神抚慰金8.3万元。
尽管金额跟预期的相差甚远,但奔波半个月,家里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刘红侠不想再耗下去,只能接受现实。8.3万元赔偿金、尚未领到的7月份工资和社保账户里的钱,就是张公前留给家人的所有遗产。张公前的社会保险参保证明显示,截至出事前,他只缴了三个月养老、工伤和失业保险,缴费基数是3957元。
限电后,临终的母亲和辗转的三个家
出品:极昼工作室
四川省达州市已经一个月没有下雨,最高气温大多超过40摄氏度,部分地区甚至达到43.9摄氏度,打破四川省国家气象站的最高纪录。
在袁家位于市中心广场的老房子里,81岁的袁老太太瘫在床上,眼睛成天闭着,水也吞不下。医生说,“顺其自然吧,没有必要抢救了”。袁老太太的四名子女带着孩子和孙子从各地赶回老家,8月17日接袁老太太出了院,刚回到老房子,小区就停了电。
从外地赶回来的儿孙们也不知道为何停电,挤在老房子里,点着蜡烛吃了晚饭。近二十人就只有三把扇子,各人都往脸上、身上拍凉水,汗又湿了衣服,生出臭味。第二天,他们出门买扇子,已经没货了。
袁老太太已经瘫痪十年,还有糖尿病和高血压,身体机能慢慢消失,先是不会说话、不能行走,很快大小便失禁,无法吞咽和咀嚼,连药都服不了。停电时,儿女们心焦,觉得袁老太太撑不过去了。大家哭了好几场,还买好了公墓和骨灰盒,联系了殡葬人员。不管天气怎么热,袁老太太的体温都很低,连大气也不喘。
以袁家老房子为中心,停电时,一家人在三个儿女各自住处“打游击”,不断转移到仍然有电可用的地方。然而转移很麻烦,袁渠的弟弟和大姐开车,孩子们坐自家车,青壮年再打两、三辆车,搬运家里婴儿所需的纸尿裤等物资,以及一家人的粮食。
白天太热,他们天没亮就出门买菜,分几路采购蔬菜、雪糕等。停电有时候来得突然,在小女儿袁渠位于达州市通川区的家,电断断续续停了一周,每天至少五、六个小时,而且没有规律可循。
“游击战”打了一周,家里开始不再停电。以前,袁家00后孩子出门也常把家里的空调开着,现在一起床就想着把空调关了。如今,全家人挤在一个房间只开一个空调,打麻将时为了省电才开一盏灯。最幸运的是,袁老太太脸上有了些血色,慢慢地还能吞下水。有电了,他们给她熬了鱼汤。
基层卫生院检测核酸的日与夜
出品: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凌晨四点,护士钟娜已经连续上班20个小时,查完病房、录完病历,再撑上四个多小时,这个夜班就能结束。不过,这是一个周二,又是镇上做全员核酸采样的一天。由于乡镇不像大城市有外包的第三方核酸检测实验室,替全镇18个村子的4000多名居民做核酸采样的任务,全部落在乡镇卫生院的医护人员,包括钟娜的肩上。
农村比不上城市,采样点并不是核酸小屋,没有遮阳棚,更遑论有空调,只在村委会门口用几张桌子和板凳凑合而成。钟娜形容,在卫生院彻夜工作之后,身穿防护服、数百次抬起手臂举起采样棒,就像一次熔炉体验,而这样的日子每周都有两到三天。
差不多隔天就上班超过20个小时,难免会有困意来袭的时候,每一次都会让钟娜心生恐惧。临床工作本来就要求高度专注与谨慎,而长期困乏,让她经常疑心自己有没有犯开错药方等错误,长期焦虑不安和提心吊胆。
这似乎已经成为疫情核酸检测的大背景下,基层医疗工作者的常态,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去年我们打疫苗的时候也是加班,白天加班、晚上加班,但是觉得这个攻坚过去了,最起码有个盼头。”钟娜说。
在东北这一个山林缭绕、盛产人参的小村子里,住着200多户村民,50岁出头的万芸是唯一一位村医。三年以来,她一个人担起全村的核酸检测工作,单计今年就做了将近40次,尽管村里从来没有一例确诊病例。
为了赶在村民们干农活之前做完核酸采样,万芸必须凌晨三、四点就出门。按上头规定,采样必须在前后通风的屋子里进行,可是村里根本没有一处符合规定,只有一间没租出去的空房可以使用。后来,这一间空房也租出去了,万芸只好在乌漆抹黑之中,组织村民们露天采样。就这样,以老人占绝大多数的村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时常需要在露天接受采样的东北寒冬。
今年8月的某一天,万芸才接到通知要到县里签字,领取拖欠已久的2021年公共卫生服务补助。表格显示,去年的高血压随访可获870元、65岁或以上老人管理可获300元、糖尿病随访可获108元、重型精神病管理可获68元……至于核酸检测,去年可以获得600元,今年可以获得2640元。
万芸算了算,每次全民核酸的补助大概是65元。她试图找到心理平衡,想想还有别的村每次只获得30元补助。这天她也只是签了字,钱依然不知何时到账,而最早2020年几次全民核酸的补助,仍然欠在账上。
从月入5万到银行上门催债:北漂年轻夫妻的断供人生
出品:凤凰深调
“嘭!嘭!嘭!” 催收债务的银行信贷员急促的敲门,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上门了。屋里,王超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妻子周萍斜靠在卧室的床头,两人不发一言。前两次,这对80后夫妻已经说尽了拖欠房贷的原因,这一次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王超原本在一家汽车零部件出口企业做销售,订单旺季的月收入能有三万元左右。周萍原本是一家在线教育平台的讲师,教授初中英语课程,月薪稳定在两万元左右。他们选定了燕郊作为构筑家庭梦的起点,计划是先在那里买套房安顿,存够钱就置换北京的房子,还有在其间备孕的打算。
当年,燕郊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宣传标语——“半小时直达国贸”;“北京给不了你的,燕郊都有”;“永远有一盏灯,等你回家”。
王超夫妻相中的燕郊房子,总价280万元,首付75万元。在湖北省老家的双方父母,都不知道燕郊其实隶属河北省,只听说孩子要在北京买房,连连称道“孩子出息了”。四位老人拿出了各自压箱底的存款,还跟亲友们借到了15万元,加上夫妻俩婚后的全部积蓄,终于凑齐了首付。房子月供8000多元,30年偿还,以两人当时的收入,没有任何还款压力。
然而,2020年开始出现了连串巨变——新冠疫情、外贸行业承压、教培寒冬……王超夫妻双双失业,计划全部泡汤,还背上了一身债务。
今年5月,燕郊房子的房贷开始逾期,夫妻透支了所有信用卡、花呗、借呗,借尽亲朋好友的钱,依然没法补上贷款。现在,他们面临银行的起诉,房子将拍卖抵债。从中产小康到债务如山,不过两年。
中国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发表的《2021年度中国杠杆率报告》指出,“从近两年看,银行起诉房贷违约断供的案件大幅增加,法拍房数量暴涨,从2019年的50万套,增长至2021年的超过160万套”。《第一财经日报》引述阿里拍卖的统计数据,指出截至今年3月8日,杭州市有5.16万套法拍房,数量为全国最多。
最终,王超将燕郊房子挂上转手平台,叫价是购买价的六折。他期待着,有买家可以将他们从眼下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不过房子至今无人问津。
背上的桃花,水下的故乡,三峡30年
出品:人物
2012年3月,清明前后,长江三峡两岸的空气潮湿,峡江之间的风开始柔和。来自湖北省宜昌市的摄影师李风,在经过三峡大坝附近的秭归县郭家坝镇时,偶遇了正在搬家的移民刘敏华。
刘敏华家的祖屋被划入三峡库区搬迁范围。这一天,他用背篼背走了许多件旧家具,因为舍不得家门口那株桃树,也把它从土中挖起、放进背篼,打算带到新的家园。李风就在那一刻按下快门,此后这一帧照片在他的电脑硬盘存了许多年。直到2019年,《中国国家地理》在制作湖北省特辑时向李风约图,“背桃花的移民”才从他的三峡图库中走出,并且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开来。
“三峡移民”是一个庞大而特殊的群体,催生这一群体的“三峡工程”,全称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始于1992年4月3日中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的《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
截断巫山云雨后,高峡出平湖,三峡成为了一座巨大的、水面平静的峡谷型水库,工程所在区域也形成了世上最大的一片水库淹没区——三峡库区,区内的632平方公里陆地被淹没,涉及两座城市、11座县城、116个集镇。其中,巫山、奉节、秭归、巴东等九座县城和55个集镇全部淹没或基本淹没。
对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离别故土是命中大事。对三峡两岸的江河儿女们来说,三峡工程和故园变迁更是他们亲身经历的当代中国大历史。三峡工程是中国国民生活和公共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那个新旧千年交接的时刻,人们依然充满乐观和自信,不吝允诺自己一个美好的未来。
早在1995年6月的一天,在秭归县城的码头,大学毕业不久的李风用胶片相机拍下一个扛凉席的小男孩。这个当年只有七岁的男孩叫刘伟,秭归向家店村人。向家店村是距离三峡大坝最近的村庄,因此是三峡库区最早实施移民搬迁的村庄。
那天下午,刘伟准备跟同村的184位移民一起乘船迁往宜昌市郊。李风写下的图片说明,如此描述那个历史时刻:“三峡百万移民大迁徙正式拉开序幕。”
就从这个夏天,李风开始了一条漫长的道路,接受似乎来自峡谷和江水的永恒召唤。至今的二十七年里,这位安住在内陆边缘小城的摄影师,始终心意坚决地将镜头对准三峡和三峡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