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丽·吉尔伯特(Valerie Gilbert)是哈佛毕业的纽约客,自称“表情包女王”。作为阴谋论派别“匿名者Q”(QAnon)的信奉者,吉尔伯特通过广泛传播的信息攻势,与“撒旦恋童癖”集团的全球网络作斗争。她相信,这正是前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肩负的重要责任,而背后授意者是军方高层。至于她的战斗武器,就是在虚拟的网络世界转瞬即逝的表情包。
凯文·罗斯(Kevin Roose)在《纽约时报》撰写名叫“The Shift”的专栏。他在这里讨论有关技术、商业和文化的相互作用。通过追踪吉尔伯特分享的表情包,他探讨了她走向激进之路。他的文章《无惧真相为何,QAnon 数字战士始终勇往直前》,既有传统的报道,又借用从吉尔伯特脸书上提取的表情包来传达她的个人声音。从这篇报道,我们得以了解一位心灰意冷的精英作家和女演员如何从伪左翼转变成彻底的 QAnon 信奉者。
表情包是传达社会政治讯息的有力媒介,它能在最小的信息空间内聚集起大量的意义和信息。在互联网时代,表情包是激进主义者最重要的媒介工具之一,而罗斯的报道准确地展现了这一信息媒介是如何发挥效用,并让我们知道这一工具背后的使用者面貌极其多元。
Storybench 就此采访了罗斯,探究这篇报道是如何写成的。为使行文简短清晰,本篇访问经过编辑。
Storybench: 你是如何开始写这个故事的?灵感是什么?你又是如何认识瓦莱丽·吉尔伯特的?
罗斯:我大概在2019年就认识了瓦莱丽。当时,我正在制作一个播客,并在努力寻找愿意和我交谈的 QAnon 信奉者。如果没记错,是我的一位制片人在推特上发现了她。她当时在推特发表了有关 QAnon 的言论,上面的资料显示她来自纽约。这点很有吸引力,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也许能够见面。于是我联系了她,而她愿意和我聊聊。见面之后,我们做了一个很长的采访。虽然最后并没有剪成播客,但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最近一次是大概几个月前,我只是随意地问她“最近还好吗?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写这篇报道是因为我认为她的故事值得被讲述。很多人认为QAnon的信徒不是蠢,就是没怎么读过书,或者只爱“洋葱新闻”。我想通过她的故事向大家表明,这个群体里也有一些受过很好的教育,经济条件也很不错的人。
你是如何开始对 QAnon 产生兴趣并书写相关报道的呢?
我一直报道有关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事,而2019年3月15日的新西兰清真寺枪击案就像某种催化剂,促使我更深入地了解网上的极端主义和激进化之路。这次枪击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让我真切地意识到网络上的极端主义与真实生活中的没有什么不同。事情并不会因为发生在网络而显得不那么严重。相反,网络上的声音还有可能激发现实生活中极端事件的发生。正是那次事件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深入探索这个话题。
这篇报道的视觉元素真的很突出。通过吉尔伯特的脸书帖子,我们了解到她是如何从讨论吉尔·斯泰因(Jill Stein,曾两度代表左翼的绿党参加美国总统选举)及素食主义到最后发表大量极右翼言论。这些视觉元素是怎么实现的呢?
让她讲述自己如何成为 QAnon 信徒是一回事,让读者亲眼看到她的演化历程又是另一回事,而我觉得后者更能促使人思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脸书页面有点像在实时讲述这个故事。你可以看到她是如何从民主党人转为支持对民主党人失望的吉尔·斯泰因,然后又越来越喜欢像朱利安·阿桑奇和爱德华·斯诺登这样的反文化人物或者说 “黑客活动家”。而且她十分支持2016年的北达科他州反对输油管道事件。从这些贴文中,你能看到她的世界观是如何逐渐形成的。我认为这一点超级有趣。我与报社的信息图表团队合作,选择了一些能展现她的思想变化的帖子。我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能引起人们的共鸣。他们很有可能会想“啊,我见过有人发这种表情包”或者“我认识有人有类似的想法”。脸书贴文是我们都非常熟悉的表达形式,它也让我的报道更有层次。
你认为表情包与激进化现象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与文字为主的媒介表达有什么不同呢?
我认为,在当今的世界,表情包是传达各种政治信息与博弈的最基本场域。越来越多的政治家、公司都在拥抱这一工具。它能快速有效地引导人们以某种方式思考和谈论某件事。当然,表情包绝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工具,或者某种激进主义者才会使用的东西。它们无处不在,只是激进主义者也许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可以利用表情包来传达自己的激进化主张。也就是说,如果你懂得用好玩的表情包来传达自己最极端的意识形态,你就不会是一个让人退避三舍的、愤怒的、会焚烧十字架的白人至上主义者,而更接近一个在网上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的新纳粹主义者。这样,你的受众也当然就更多。可以说,表情包是一种很好的方式,让人们去思考某件事,但又不必太过严肃。你大可以只是跟女权主义或者 “伟大的取代理论”(一种极右翼和白人至上主义的阴谋论,该理论认为,在“取代论”精英们的共谋下,法国的白人人口——以及欧洲的白人人口——正逐渐被非欧洲人口——特别是来自非洲和中东的阿拉伯人、柏柏尔人和撒哈拉以南的穆斯林人口——通过大规模移民、人口增长和欧洲出生率的下降而取代)开个玩笑。如果你能把你嘲笑的对象变成一个笑话,那么即使是那些很有可能会不认同你的人,也不太可能被你的言论所激怒。而这正是极端主义者常常采用的重要策略:你绝不应该让别人知道你到底是在认真讨论某事,还是只是在开玩笑。
借助表情包的传播力量,你认为 QAnon 或者说反右极端主义会拥有怎么样的未来呢?
我认为 QAnon 本身可能正在消亡,诸如内部人士泄露政府内部调查和类似的言论,都使得它越来越不可信。特朗普不再是总统这事,也使得运动的能量消退了不少。但这并不意味着 QAnon 的信众将会去阅读报纸,观看有线电视新闻,成为主流的保守派或自由派。我认为他们会继续寻找新的阴谋论以及紧盯精英阶层的错失。就算这一切都不再和 QAnon 有关,但也会发展出其它的什么运动,而表情包和网络文化会始终扮演重要角色。可以说,这个群体是有自己的审美坚持的:他们认为反思应该自己多做研究,而不是盲目接受主流媒体的讯息。
和晚间新闻相比,QAnon 的信奉者更相信朋友们发来的表情包。这里面几乎蕴含着一种有关“粗糙”的信息传播美学:某件事看起来越糟糕,越没有经过修饰,就越有可能是真的。这些信息虽然大多是网络传言、旧截图和维基百科页面的拼凑,但它会被解读成人们努力深挖后接触到的禁忌真相。对这个群体来说,这些信息比西装革履、照着提词器播报新闻的人真实多了。
你认为 QAnon 信众中有很多像吉尔伯特这样受过高等教育、有经济能力的人吗?他们也是这些阴谋论的传播者之一吗?
我很难确切估量这个群体有多大,但我遇见过不少教育程度比我高、学位比我多的 QAnon 信徒。几个星期前,《大西洋月刊》刊登了一篇有趣的报道,对在国会骚乱中被捕的人士进行了某种数据分析,发现他们这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经济条件不好而被社会抛弃的愤怒的年轻人,然后他们之所以转向极端主义只是为了寻找某种自我价值。他们中的许多人是 CEO 或者企业主,是经济条件很好或者受过很好教育的人,不是我们想当然的以为的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支持共和党的红州人。
人们对你的报道有什么反馈呢?
大家的反应真的很有趣。很多人表示“噢,这事也发生在我妈妈身上”、“我哥哥身上”或者“我邻居身上”。我认为,目前来看,QAnon 或者类似的阴谋论社群已经足够庞大,许多人都真的认识某个参与其中的人。很多人会对此感到沮丧和悲伤。但也有很多人在寻找答案。他们想知道,一旦某人开始相信这些言论,我要如何与他们交谈?如何说服他们不要完全相信 QAnon?所以我认为有很多人在寻找解决方案。
本文首次由 Storybench 发表于美国东北大学新闻学院的刊物上,全球深度报道网获授权翻译转载。
Taraneh Azar 目前在美国东北大学学习新闻学和政治学,其研究重点为网络社区和病毒性传播内容。她的文章曾刊载于东北大学的《政治评论》、Storybench 和 The Scope 等平台。 想了解更多,请访问她的个人主页:Taranehaza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