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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調查,先懂行:《新京報》資深記者的報道心得

如何在不同領域做出專業的調查報道?有過公司、金融資本、官場、醫藥等領域調查經驗的《新京報》記者封莉寫出了《李曉梅的隱秘斂財術》、《國師曹永正的搖錢樹》等優秀報道,坦言記者需要懂得行業知識、警惕線人一家之辭,抽絲剝繭、揭露真相。深度君經授權轉載封莉新京報傳媒研究(ID:xjbcmyj)撰寫的文章,看記者是如何憑藉行業知識找到線索源頭。


周永康系列案報道刊出之後,報社傳媒研究院約我寫記者手記,我猶豫多日,因為眾所周知,這類調查報道的深入,必然獲得很多人的幫助,保護他們遠比寫作、發稿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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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莉采寫的調查報道《周氏兄弟:被庇護的“生意經”》

之前,關於周案,財新等我所敬佩的同行,進行了長期、大量人力物力投入的調查,推出了優秀的報道。這樣題材的調查,查到信息及簡要情況難,深入則更難。

幸運地,我有了深入的機會。

剔除不能公開的,其實剩下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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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莉采寫的調查報道《“國師”曹永正的搖錢樹》


懂,才能發現問題所在

以前,我的本行是做公司調查,兼做金融資本、官場調查。跑過政經、產業公司條線,也曾就職於房地產公司、醫藥公司中層,還混過一小段政府機關。

提起這些經歷,並不是顯示自己閱歷豐富,而是我做調查報道,並不靠線人,而是基於懂一些行業,在知識、經驗的基礎上,發現問題是什麼,問題在哪裡,然後因為懂行而有巧妙的取證方法。

這懂,並非是指媒體泛泛的懂,而是各行業實際操作的專業的懂。

舉個例子,2007年初夏,我剛從地方來到北京,在剛改版財經的《華夏時報》工作過一小段時間,平生第一次做公司。我到華夏的第一天傍晚,編輯讓我做大寶收購案,我說自己沒跑過日化,一個人也不認識,怎麼做?編輯說要求不高,只要你給那幾家日化打電話,他們哪怕回答個不作評價或者沒有消息發布就行。

當時各媒體都是這麼做的,我再這麼做,還有什麼意思呢?

於是我當晚打了一個電話,便獲知了進展和情況,第二天中午交稿,編輯和領導都高興壞了——我竟然在半天時間挖出底來了!我要了商務部下屬主管協會領導的電話,問是否收到了部里下發的調查函?調查函的內容是什麼。

於是我獲知了大寶收購事宜已進入政府程序,即商務部審批階段。也就是說,經過了國資委等相關部門的審批,這是政府審批最後一道關口。這就表明,不僅受讓方強生已經確定,且雙方的交易方案亦已達成,並且還獲知了主要條款的內容。

大寶收購案我能做出來,正是因為我比較懂國資出讓、外資收購等相關專業知識。

我想,在做調查時,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取證,而是發現問題是什麼,問題在哪裡的能力。懂的人,可能沒取證之前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取證,也因為懂,才會有巧妙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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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初,我在《求是》的《小康》雜誌工作,領導給了份特簡單的任務:半年前信陽別墅被媒體曝光,讓我去看一下後續是否處理,拍點照片回來。

半年多前,媒體發現了信陽市給廳級官員建的別墅,雖然各大媒體報過,但政府否認了,說是市場化行為,是商品房,不是供給官員們的。之後也不曾聞有過處理。

我去別墅一溜達,建成一年多了,房子不曾賣過,一直空着,因為熟悉房地產公司運作,我覺得這別墅的開發商絕非一般。

於是,我拎出了由一群各局局長股東組建的別墅開發公司;對材料上兩個公章單位產生懷疑,又拎出區委書記等幾個區領導組成的開發商。查實每個人的身份,也用了巧妙的方法。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2011年4、5月,我做過一個“鐵道部改革”的題。領導看到一則“2011年10月10日,鄂港鐵路已經由鐵道部立項”,“鐵道部召開新聞發布會,正式宣布了這一消息。發布會上,鐵道部部長盛光祖表示,由純民營公司投資建設的鐵路,這是第一條。”要我把這個做成鐵路改革的一個典型,然而我打開該鐵路運作平台的官網,看到很多八杆子打不着的部委領導擔任職務或名譽職務,意識到這肯定是個騙子運作的騙子項目。然而後來因為做別的稿子出差而耽擱了。到8月份,該騙子項目被每日經濟新聞曝光了。

新京報最初做白瑪奧色法王的題時,恰好我去單位辦出差手續,當時正和部門領導說話,相關的記者來彙報說,那公司掛出來很多領導和明星兼任名譽職務,我說,這怎麼聽着像騙子啊。記者說,都有照片呢。我說,那就更是騙子啦!後來的情況的發展,也證實了我那時的判斷。

做調查記者,即使不精通幾個行業,至少要熟悉官場和企業,了解他們的行為、做事和心理,就會從中發現蹊蹺和準確方向,不會被表面看到的所惑。

2012年,《康美謊言》的發現,也是因為我熟悉國土建設等整個開發鏈條相關單位各部門的工作,此前媒體研究人員及機構研究了三個月公告都沒發現問題是什麼,而問題的關鍵點在哪裡,我一下便發現了。先懂業務,才能看懂財務。我懂得一些相關交叉行業,這也是為什麼我這“半瓶子財務”,還能看出財務專家看不出的問題的原因。

再比如《資和信發達的秘密》,秘密完全從財報看出來的。與近來被調查的“e租寶”類似,財報顯示,大量客戶資金被隱秘挪用了(當時原單位不允許記者自己分析,只好假借分析人士來寫)。

2011年秋,我曾發現並調查過一個類似“e租寶”的案子,騙子公司北京中銘源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在項目包裝上比“e租寶”更具偽裝性和高大上。其以高額利息為誘餌,虛構收購項目,用與其公司不相干的他人公司作廢合同,通過民生、華夏、包商等銀行託管並代銷甚至包銷的方式,僅本人查實的數額就達兩三億資金。由於某種原因,該文直到2013年春方始發出。

2011年我所調查的這家,可怕之處在於:各大銀行是它虛假項目的融資渠道。

令人遺憾的是,現在真正懂得上市公司調查的專業媒體,太少了。更令人遺憾的是,有些近幾年入行的新采編們,只希望得到機緣獲得料,而不願意花大量時間學習紮實的知識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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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莉采寫的調查報道《蔣潔敏妻子斂財的“夫人”路線》

 

警惕向你報料的人

這些年做調查報道,我還有一個很大的經驗:警惕向你報料的人,尤其更要警惕那些提供給你看似全的書面證據的。

2013年,一位自稱曾任三級警司的陝西省某縣人(自稱因向地方領導告狀鬧事被開除),找我告狀稱,他的兒子注射浙江天元公司假疫苗出事,他向公安報案,“天元公司和諾華公司夥同國家葯監局偽造了該疫苗的假批文”,並向我提供了看似非常全的書面證據材料:2002年縣衛生防疫站給他兒子接種的“流行性出血熱雙價滅活疫苗(I型+II型)”,居然與一種“腎綜合征出血熱雙價滅活疫苗”,批准文號相同,而且藥典里只有後一種,沒有前一種,並且提供了一份臨床試驗報告,是在前一種疫苗生產日期之後。

該告狀人自學了很多醫學知識,乍一聽完全有理。然而身為一名跑過醫藥的調查記者,有兩處讓我產生了懷疑:一是因這種疫苗出事告狀找事的,只有他一人,對於天元諾華和國家葯監局來說,會在他兒子出事後偽造一份假批文嗎;第二,雖然他所圍繞其提供證據所說知識聽着似乎正確,然而其實要麼是錯的,要麼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提供的那份臨床試驗,上面明確寫着是疫苗後來改工藝時的臨床試驗,不是新葯試生產時的臨床試驗!至於該告狀人所控訴的疫苗“早產”問題,藥品每五年須再註冊,未必發證日期批准日期之前,這葯不存在。而且在那個時間段,這類疫苗曾根據國際通用規範過名稱。

 

雖然該控告未必確實,然而,因為憐憫孩子無辜,我還是想儘力幫助他。

b_vaccine我做了兩件事,一是查當年發改委的價格批准文件,在官網查到了1998年3月“流行性出血熱雙價滅活疫苗(I型+II型)”的價格批准文件。我把文件給他看,告訴他:你兒子注射的疫苗看來並沒有批文造假,也沒有早產,更不是試生產時的過期疫苗。他當時看了,也認可我的說法。

二是我到當地法院調了卷宗,發現卷宗里很多流行性出血熱雙價滅活疫苗(I型+II型)當年的文件、證書榮譽等等,並且卷宗里他的身份信息顯示,報料人一直是農民,根本不曾當過什麼警察。

隨後,和辦案法官、警察聊時,這些人特坦誠,告訴我的情況與他轉述給我的情況根本不同。相關證據顯示,他說了太多假話。

雖如此,我仍然想幫他,即使企業沒有過錯,個人畢竟比企業艱難。我告訴他,我不認識天元公司,但是如果我找找他們,也許能讓他們幫扶這孩子(辦案人員告訴我,在不能證明疫苗與孩子的病有關的情況下,天元給的錢實際不少,且承諾所有醫療費用,由天元出)。

然而不久,我因為不能按照他的意圖發疫苗批文造假的稿子,遭到了這人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威脅,並且此人在醫藥事故告狀人群體里,散播我收了葯企錢,還花了他三千多差旅費的謠言。

我的確花了三千多差旅費,可花的報社的錢,不曾花他一分錢。而且直到現在為止,我根本就不認識天元公司,不曾和這個企業打過交道。

不久,幾家媒體刊發了天元疫苗批文問題的稿子,甚至有的財經媒體的稿件是由專門跑醫藥的記者寫的,該告狀人所說的壓根不對的疫苗知識(非常多,在此不一一列舉),刊發媒體竟然沒個分辨。

我想,很多調查記者都遇到過報料人或採訪對象所言不實的情況,然而更要警惕的,是那些看似給你提供了很全的書面證據的人,那也許不是全部,對他不利的信息,他全抽出了;也許還有虛假成分。所以,無論對方提供了多全的證據,無論提供證據的是誰,身為記者,都要自行到相關官方渠道,取全書面證據。

很多時候,報錯了,對方不會來找麻煩,但是,如果我們不愛惜自己的羽毛,劣幣驅良幣,媒體就沒公信力了。

周永康情人調查經過

至於周永康案稿件,我就簡單談談其中一篇稿件——《李曉梅的隱秘斂財術》調查過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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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莉采寫的調查報道《李曉梅的隱秘斂財術》

最麻煩的正是李曉梅,她是何許人也?身份、經歷這些一開始均不知曉。一位了解案件的朋友說,涉案公司她也有股份,但當時我沒信,直到後來查到李名下所有公司及擔任股東的公司,才發現果然如此。

從李曉梅的一個公司,北京宏港石油科技公司,我查到了她和股東的一些信息和對外投資的幾個公司。這幾個公司多與中石油系統有關,裡面也有涉案那家四川公司與李共同投資註冊的公司。

但李的生平尚不知道,經歷不知,人物不豐滿,怎麼辦?李的信息少且作假痕迹明顯,工作單位之間互相矛盾。也看不出幾位股東間有關係。

找到她曾填寫的已撤銷的國企的老領導和管人事的多位領導,說從無此人······

找到其北京公司註冊地,是老舊民房,層層轉租,住戶、物業門衛及鄰居均不知。

李另一住所信息,是部隊的房。按部隊公寓房管理規定,只有在此服役的軍人才會分房子,在本世紀初,親屬可以投靠落戶(後來就不行了)。

進而找到該部隊,但房子的住戶非李家。問遍鄰居,都說不認識李,問了樓長也說沒有過此人。後來通過某種途徑查了系統,系統里並無此人。

由於時間緊,部門領導催出差,因為李在外地這幾家利益輸出公司,都只是入股分錢而已,並不實際管理,所以只有老闆或相當高層才可能知道她。但萬一呢,萬一有人知道她的經歷呢?

到秦皇島和四川兩家利益輸出公司實地查訪,但相關高管並不知道李的經歷。

後來到南京,李和兩名股東,我認為肯定是比較親近的親戚(否則不會在靠上周以後,原來其他股東退出,這兩名股東入股)。找到了一個疑似其女性長輩的股東的家,不在,鄰居警惕地審問了我的目的身份,告訴了我老兩口的電話。

與鄰居的對話,透露出“老李的愛人張姐”這個信息,我立刻覺得這倆人就是李的父母。於是,我對鄰居說我找她的女兒李曉梅。隨機應變很重要,在覺得你確實認識這家人的情況下,一個單位工作過的鄰居才會告訴你一些東西。

接下來的電話非常重要,目的是確知這老兩口與李曉梅是否父母與女兒的關係。

打了多次張的電話,均不接。打老李的電話,接了,我巧妙地讓他說出了李曉梅是其女兒,股東李某是其二兒子,另一李某則是其大兒子。

雖然李家兒女早已不隨父母住,但畢竟會來看父母,再者鄰居從父母口中,仍會聽到兒女的情況。去打聽了幾次。當地區政府的宿舍樓,並不太好進。

儘管困難重重,我還是完成了這組調查。


作者/封莉 新京報深度報道部記者
來源/新京報傳媒研究(ID:xjbcmyj)
深度網編輯/周煒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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