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京報》記者自今年5月進行調查,通過長時間跟蹤多輛油罐車的運輸路徑、假借諮詢行情與司機攀談等調查方法,揭示有罐車在未有清洗罐體之下,先後運載食用油和化工油,而糧油廠商也未有按規則把關。關於罐車運輸亂象的這一項調查報道,再次引爆了中國民眾對食品安全的憂慮,也迫使相關持份者認真回應和處理問題。
中國近年多次發生外賣員與保安員之間的嚴重、甚至致命衝突。有學者就此進行田野調查,當起外賣員,親自體驗他們的處境。調查發現,外賣員經常要與保安員、店家、下單顧客等較勁,而催生這些衝突的往往是系統所要求的快速;至底層勞動者爆發衝突之後,系統卻總是隱身和推卸責任。
全球深度報道網精選了7月份幾篇值得細味的深度報道。
罐車運輸亂象調查:卸完煤制油直接裝運食用大豆油
出品:新京報

5月24日,在天津一家生產食用油的公司門口,一名罐車司機正在擦拭卸油口。許多罐車不洗罐的話,司機都會通過擦拭卸油口來應付檢查。圖:新京報記者韓福濤
5月21日上午10點,一輛車牌號為冀 E**65Z 的罐車駛入河北省燕郊鎮的一家糧油公司,一個小時後滿載30多噸大豆油駛出廠區。若非《新京報》記者自5月進行長時間追蹤調查,公眾不會知道這一輛罐車剛於三天前將一車煤制油從寧夏運到河北省秦皇島,而且是在卸載後並未清洗儲油罐的清況下,直接裝上食用大豆油繼續運輸。有關罐車運輸亂象的報道,立即引起了中國全國對食品安全的熱烈關注。
調查期間,《新京報》記者在秦皇島市郊區一處小院外,假借諮詢行情與冀 E**65Z 罐車的司機攀談。司機透露,他此次從寧夏到秦皇島運送的是煤制油,剛在小院里卸貨;這輛罐車隸屬於一個車隊,他是專職司機,車隊另外還有十幾輛罐車,一般都要在卸貨地址附近配貨,不能空車跑回去,而這次卸完煤制油後還未接到新的運輸任務,就先停在路邊休息。
之後,記者一路在附近觀察冀 E**65Z 罐車的動向。就在21日上午,記者目擊這輛罐車駛入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鎮的一個匯福糧油集團生產廠區,並且於一個小時後滿載貨物駛離廠區,此時一直未曾洗罐。記者取得廠區門衛留存的運輸單據,單據記錄冀 E**65Z 裝載的貨物是一級豆油,貨物凈重31.86噸。
5月24日,《新京報》記者又在天津市濱海新區的一處停車場內,見到一輛車牌號為冀 E**76W 的罐車正在等待運輸食用油。記者與司機攀談之下,從司機口中得知這輛罐車剛從寧夏運送煤制油到河北省,前一天在石家莊市卸載煤制油後,連夜趕到天津,期間未有洗罐。記者問到會否擔心被食用油廠家拒之於門外,司機的回答顯得並不在意:“能裝就裝,不能裝就算了。”
當日下午,記者跟蹤冀 E**76W 罐車到達中儲糧油脂(天津)有限公司的廠區,並且在廠區外清晰看到罐車駛進廠區裝油的全過程,罐車自始至終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也沒有人檢查罐體內乾淨與否。出廠區的地磅顯示,這輛罐車在大概40分鐘後裝滿了約35噸油。據廠區保安介紹,包括這輛罐車在內,進廠罐車裝載的都是大豆油。
《新京報》的調查發現,中國許多普貨罐車運輸的液體並不固定,既承接糖漿、大豆油等可食用液體,也運送煤制油等化工類液體。為了節省開支,不少罐車在換貨運輸的過程中不清洗罐體,一些食用油廠家也沒有嚴格把關,不按規定檢查罐車罐體是否潔凈,造成運輸過程中的食用油被殘留化工液體污染的現象。

一輛等待進廠運輸食用油的罐車,罐體外側噴塗的介質信息被一張白紙遮蓋住,司機重新張貼了一張寫有“食用油”字樣的紙條。圖:新京報記者韓福濤
記者曾經致電中儲糧油脂(天津)有限公司,一名銷售經理回應稱原則上運輸食用油需要專用罐車,但又補充指罐體只要有“食用油專用”字樣就行。後來,這一位銷售經理承認:“其實我們也不驗罐,是不是食用油專用罐車我們也沒辦法去分辨。”他強調,銷售食用油的合同里約定的都是買家自提,罐車也是由買家雇來,食用油裝上車之後,品質不由他們負責。
有罐車司機向記者透露,所謂“驗罐”只是走過場,司機只需要上傳罐車泄油口、罐口的照片,並且罐車罐體外側噴塗“食用油”字樣便可。他一直使用的照片是從前存儲的,“就找幾張乾淨的照片給他瞅一眼就完事了,不管是不是今天的照片都行”。至於“食用油”字樣,司機稱“現在有清漆劑,塗改很方便”,也非常容易應付,只需要將之前的“普通液體”字樣擦掉、重新噴上“食用油”字樣即可。
《新京報》指出,中國於2014年開始實施《GB/T30354-2013食用植物油散裝運輸規範》,其中提到運輸散裝食用植物油應使用專用車輛,不得使用非食用植物油罐車或容器運輸,另外訂明裝入油脂之前,應認真檢查運輸容器是否為專用容器以及容器是否清潔、乾燥。不過,這份規範只是推薦性的、而非強制性的國家標準,對食用油廠家的約束力有限。
偽造身份成為菲律賓市長的華人女生,和她的黑產帝國興亡史
出品:南方人物周刊

兩名同為 Alice Leal Guo 的女性照片。圖:聽證會材料
從一系列證據看來,這是一段橫跨廿多年的跨國犯罪史——一個經商失敗的中國商人,舉家移民到菲律賓試圖重整旗鼓;這家人的大女兒後來以假身份“Alice Guo”當選菲律賓一個縣級市的市長,與此同時擔噹噹地一系列黑產的保護傘和白手套。
表面上看,Alice Guo 是一位漂亮而親民的市長,私底下更是一名熱衷芭比粉和玩偶的女生。隨着媒體和當局展開調查,公眾看到了 Alice Guo 的另一面——在她的掩護下,黑產園區里不斷上演着綁架、詐騙、非法囚禁等一系列惡性犯罪,受害人以中國公民為主,也有越南、馬來西亞、印尼、日本等多國的公民。
直至今年,菲律賓官方對跟 Alice Guo 相關的黑產園區展開掃蕩行動,並且對 Alice Guo 的身份問題舉行聽證會,相關證據陸續曝光之下,引起了菲律賓舉國輿論的關注,還進一步促使菲律賓當局在7月22日全面禁止離岸博彩業這個黑產高發區業務。
7月25日,中國駐菲律賓大使館發言人表示,菲方禁止離岸博彩業的決定順應民意,符合中菲兩國人民的共同利益,中方願意與菲方繼續加強執法合作。翌日,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合發布《關於辦理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規定以“工業園”名義為跨境電詐提供場所等應認定為犯罪集團。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這篇報道中,記者根據 Alice Guo 及其家族的活動痕迹,以及獨家獲得的數十份菲方資料,逐步勾勒出了這一起事件的概貌。
外賣騎手和保安發生衝突時,為什麼系統隱身了?
出品:極晝工作室

圖:互聯網
任昊剛開始送外賣時沒什麼經驗,保安看見他從正門進來,罵罵咧咧讓他出去。阻攔遇得多了,任昊的脾氣也逐漸暴躁,開始用髒話罵回去。有時候顧客已經催單,他耐着性子請求保安打開閘門,或是從正門闖進去,等走遠了再回頭罵保安兩句。
外賣員和保安的衝突,很多時候就始於類似的小事,卻不乏極其嚴重的結果。2023年12月,青島某小區門口,穿黃色工裝的外賣員和穿藍色制服的保安員發生爭執,保安員以刀刺死了外賣員。
除了保安,外賣員有時還要跟下單顧客較勁。在任昊所屬的站點,騎手都不想接到那個紋身大哥的訂單,因為大哥催單太狠,沒5分鐘就來私信、消息、電話“轟炸”。任昊的對抗方式很文明,大哥越催,他送得越慢,其中用上系統規則里可以判定的一切方式,讓大哥干著急吃不上飯。
入職騎手,是任昊的田野調查之一部分。他當時在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據中心從事科研工作,他的本科老師賀靈敏剛好在人大讀博。2021年2月,任昊結束田野調查後,和賀靈敏一起在騎手餐廳做了20天的深度訪談,跟20多位騎手談過他們的經歷,試圖尋找外賣員與保安員衝突問題中潛藏的社會心理。
任昊和賀靈敏發現,外賣騎手的勞動空間里,有很多系統里不存在的“他者”,除了下單顧客、保安員,還有服務員、站長等。他們在系統規定的線性流程之外,把握着騎手的時間——許多大廈不允許外賣員走正門;坐電梯時,外賣員只能走外賣專屬電梯或貨梯;有些地方要求外賣員只能走汽車地庫進出,他們必須一路小跑,一路貼着牆根、避讓轎車。
與此同時,系統要求的快速和現實狀況也經常發生衝突。騎手為了趕單而違反交通規則,在路上橫衝直撞,形成行人對騎手總有着急、趕時間等印象。當騎手穿上外賣工裝,一些路人對他們有了天然的敵意,例如覺得騎手很有可能要逆行,保安員更是成為跟騎手交鋒最激烈的“天敵”。
“統一的制服既是職業符號,也是扁平化一個人的工具。” 賀靈敏表示。他們在調研期間檢索新聞報道,發現幾乎每一例外賣員與保安員的惡性衝突,都發生在雙方穿着制服的場景之中。
通過田野調查、深度訪談、個案回顧等,賀靈敏和任昊還希望解開一個最關鍵的疑惑之處——為什麼底層勞動者站到了衝突的最前面,系統在這個過程中卻隱身了?
“過時”的體檢標準,卡住慢性病求職者
出品:北青深一度

圖:北青深一度
2022年9月,因為在體檢中確診橋本甲狀腺炎,周雨(化名)收到了招聘單位的拒錄通知。周雨報考的不是公務員崗,招聘單位體檢卻參考了《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並且根據該標準的操作手冊實施細則,將橋本、高血壓等列為“體檢不合格”。
從內分泌科醫生那裡,周雨得知橋本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疾病,像她這種沒有癥狀的患者,不需要吃藥干預。她認為,橋本既不屬於傳染病,也不影響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招聘單位因她確診橋本而拒絕錄用她,是一種就業歧視。於是,她向杭州市拱墅區人民政府申請了行政複議。2023年2月,拱墅區人民政府公布複議結果,指周雨的體檢結果不合格,而且事前已簽字知悉並同意所報崗位的錄用體檢標準,因此認定民政局不予聘用周雨的行政行為並無不當。
今年3月,周雨在上城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撤銷拱墅區民政局對她不予錄用的決定,撤銷拱墅區政府作出的《行政複議決定書》。不過,上城區人民法院駁回了周雨的訴訟請求,認為拱墅區民政局在招聘公告中明確告知體檢適用標準,該行為並不有悖於現行法規,而周雨報名時簽字表示知曉並服從招聘工作安排,認定民政局根據“體檢不合格”結論作出不予錄用的行政行為並無不當,拱墅區政府的行政複議決定符合法律規定。
《北青深一度》訪問到多位慢性病患者,他們提到除了公務員和事業單位,許多國企和私企也用《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行)》標準來篩選求職者,令他們的求職選擇受限。
近年來,呼籲更改相關體檢標準的聲音越來越多。在今年的中國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周世虹提交了“關於放寬《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試用)》,依法保障慢性病患者勞動就業權利”的提案。周世虹對《北青深一度》表示,現行的體檢標準於2005年頒布、2016年修訂,當時的一些嚴重、無法治癒疾病在醫療水平提高的今天已經完全或基本能夠治癒,相關標準應當與時俱進,適時修改完善。
一個畢業生,為自己論文的著作權戰鬥
出品:GQ 報道

插畫:陳禹
孟玉朋用兩年時間打贏了一場官司,被告是他的母校湖北科技學院和兩位老師。
2021年10月,孟玉朋在其創業公司申請成為武漢市高新技術企業的關頭,偶然在國家知識產權局官網發現,他的本科畢業論文內容早在2017年9月6日被大學老師申請了三項專利,包括“一種近紅外光譜血糖無創檢測儀”和前後端的“紅外發射系統”及“信號處理和遠程通訊系統”,專利詳情、設計圖等都與他的畢業論文高度雷同。
在三項專利的發明人一欄,赫然寫着孟玉朋的大學老師葉華山和學院院長鄭敏。大學時,孟玉朋與兩人只有幾次交集,其中葉華山是一門選修課的老師,也是孟玉朋畢業論文的答辯老師之一。此外,發明人還有兩個孟玉朋根本不認識的名字——夏某和葉某文。至於三項專利的申請人,均填寫了“湖北科技學院”。
經過深思熟慮,孟玉朋決定狀告葉華山、鄭敏等人,甚至決定連學校也一起起訴。2022年9月,法院作出一審判決,指葉華山存在抄襲與剽竊孟玉朋畢業論文的事實,判定葉華山公開賠禮道歉,賠償經濟損失及合理維權費用10萬元。儘管結果看起來不錯,孟玉朋還是決定提出上訴,因為他覺得不能只有葉華山一人擔責,而沒有明確學校與另一位老師的責任。
直至去年10月,孟玉朋收到了二審判決消息。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判定,湖北科技學院與葉華山共同賠償15萬元,也首次明確了湖北科技學院的侵權責任。判決認為,因為專利代理機構與湖北科技學院簽訂了代理合同,學校老師毋須另外授權即可辦理專利,通過端口錄入,默認為湖北科技學院申報。不過,二審判決里刪去了一審判決關於葉華山公開道歉的判定。就民事訴訟來說,這也就是終審結果。
孟玉朋說,他並不完全滿意判決結果,畢竟他可能永遠得不到兩位當事人的道歉,但他知道這已經是他能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在判決出來之前,畢業論文的著作權到底是學生的,還是屬於學校、導師共有,大眾認識里一直是有一些爭議的,而這份判決書總算再次給出了明確的答案——通常情況下,學位論文的自身屬性決定了其著作權應當歸學生所有,且不存在與導師之間的共有關係。